“沈老师,那场火灾发生的具体年份您知道吗?”
“正阳关当年商铺林立,火灾频繁,老师说的那场烧光一条街的大灾是民国的事了。从那次大火后,全正阳关的七十二条巷子,每个巷口都放上四口直径一米的大水缸,那水缸就像如今的消火栓,一旦有火情,可以就近取水救火。那水缸我小时候还爬进去洗过澡呢……” 我喝完最后一口鸡汤,渐渐收回思绪,听见女作家与老沈的对话已从“鸡海”转到了火灾。我再次愣怔,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搬入新房子,外婆对新房子里的不锈钢推拉门窗很是不满。她说,现在的人,越来越不讲究,过去高门大户的人家用的都是雕砌的花窗。我当时小,对什么都好奇,便问外婆什么叫花窗。外婆拿过我的铅笔,在我作业本的背面勾勾画画,片刻就画出了一栋小楼,她指着楼上的一块花格子对我说,这就是花窗。外婆老了,爱讲故事,小小的我又爱听故事,外婆便把我抱在膝上,指着她画的小楼对我说,过去,她奶奶家住的就是这样带花窗的小楼。我先吃惊于外婆那么老的人居然也有奶奶,而后好奇她奶奶家带花窗的小楼到底有多好看,便央求外婆带我去她奶奶家玩。外婆“扑哧”一笑,往我脸上连亲两口,告诉我,她奶奶家的小楼早就被烧毁了,所以她奶奶从住绣楼的小姐变成了逃荒要饭的叫花子。 我隐约记得外婆讲的那个关于她奶奶家失火的故事,说是当年正阳关有家卖馍的,靠在秤杆上做手脚发了家,有天晚上,有个白胡子老头沿街吆喝“大火烧十四两,大火烧十四两”,我问外婆白胡子老头吆喝的是啥意思,外婆说,过去卖馍不是论个儿卖,是论斤卖的,过去每斤是十六两,但卖馍的那家私自把秤杆改成了十四两,这样每斤馍就短了买馍的二两秤,卖馍的靠着偷斤短两积攒了不义之财,发家后,在正阳关街上置办了家业,从巷子里的茅草庵搬进了正阳关临街的小楼里。天上神仙看不惯这种欺诈百姓的小人得志,就下凡变成了白胡子老头来惩罚他。那天夜里,卖馍家的小楼果然着了火,并且火光冲天,那场大火不仅烧了卖馍家,火势还从他家木质的阁楼引到邻家,随后又蔓延到整条大街,一夜之间,那条繁华的大街被烧成了废墟。外婆说,她奶奶家的小楼就是那天夜里被烧毁的。那场大火,让住小楼的大户人家流离失所成了难民,而住茅庵子的穷人,倒是靠从大户人家舍弃的废墟里捡拾东西,渐渐把日子过好了。外婆是退休教师,她特别善于讲这种寓言式的故事来教育我。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,做人不能奸诈,以及遇到困难要想办法解决,而不是像那些受灾的大户人家,遇事不能主动想办法解决,只会被动地接受惨败,最后沦落成叫花子;要学习那些穷人,迎难而上,勤奋刻苦。 三十年过去了,我还记得外婆当年讲的故事。我是外婆带大的,在她离开的这大半年时间里,我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创作,一幅画也没画成。说起来,我对美术的兴趣,源于外婆。她在我作业本后面画花窗那天,我发现了绘画的神奇。看外婆用铅笔勾画带花窗的小楼,比幼儿园阿姨教我们用蜡笔在图画本上描画太阳、月亮和小花小草有趣多了。 见老沈把话题岔到了对正阳关往昔的追忆上,女作家蹙着眉头打断道:“沈老师,那场大火后,开中药铺的那户人家后来做什么了?” 嗯?她居然提到了中药铺!我惊愕地探了探身子,正要接话,女镇长端着酒杯走向我:“宫老师,久仰大名!”我忙端起果汁,起身与镇长碰杯。原来镇长是我学妹。她说,母校至今仍有关于我的传说。当年,我在那所师范学院读数学,却不务正业地整日作画,大三时,我的一幅工笔画入选了全国美展,我当时并未当回事,却没想到省里的晚报、日报和画报记者纷纷跑到学校追着我采访,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轰动。后来,学校新建的图书馆里,居然挂了我一幅与入展画作同系列的作品,那是以花窗为背景的系列作品。挂在图书馆的那幅,浅浅地画着花窗,窗下的案几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,案几下一只白猫跳跃着去扑红绒线球。那幅画中,除花窗是经外婆口述和草绘后由我想象出的虚构之物外,其余均是外婆房间的场景再现。 如今的美术界,对工笔画家是轻视的,他们觉得工笔画太过匠气,算不上艺术。也难怪,工笔画需要画家以细致的观察、过硬的画功和深厚的学养做底子,不然,确实画不出意蕴与意义。我作工笔画,是在大量临摹传统古画并拜师求学的基础上,同时吸纳了西方美术技巧,通过深思,将其融入自己的创作。在创作中,我巧妙地运用散点透视、时空穿插、形式化空白和画面分割等元素,渐渐地,我的画作里呈现出独具我个人色彩的艺术语言。我想,或许这就是我的画得到业内认可并颇受大众欢迎的缘由。 几年前,在美术馆举办的我的个人画展上,策展人在展板上引用了画评人评论我作品的一段话,那段话我很认同,至今记得:“宫辰的画里有光,那光,乃是他长久探寻得见的悠久的中华文明之光,那光射入他的内心,探照幽微,使心境与万物微妙互融,并惟妙惟肖地呈现。那光,是艺术之光,生命之光,爱之光。”除了展板上引用的这几句,我还记得那篇画评的结尾很精炼,那是句很有哲思的话,后来被我经常引用:“有光,万物通达。”碰了杯,各自喝了杯中酒和果汁,镇长替我拉了拉椅子,拍拍椅背,示意我坐下,她则又端杯走到了女作家身边。我挺佩服镇长这类女孩的,虽然年轻,但在基层锻炼得皮实又不乏玲珑,令人悦目又不失威严,宛若现代版的王熙凤。 “林老师,久闻大名,今天终于见到真人啦,之前拜读过林老师的大作,文字那么深沉老道,看文章,我还以为林老师是位老教授呢,没想到居然是比林妹妹还娇的美女作家。林老师不喝点酒吗?” 镇长嘻嘻笑着,从女作家的碗碟旁拿起一只空酒杯,作势要倒酒。女作家慌乱地去夺那酒杯,我见她脸都红了,便仗着“学长”的身份对镇长说:“算啦,你都说人家比林妹妹还娇,就别劝人酒啦。” “那好吧,听学长的。林老师,既然我学长这么爱护你,我提个建议,请林老师写写我学长吧,我看你给那么多书法家、画家都写了文章呢。我学长可是少年成名的画家,更有得写呢,评论的事就拜托林老师啦!”镇长说着,朝女作家扬了扬酒杯,又一口喝完了杯中酒。当着镇长的面,女作家主动提出加我微信,请我把作品发给她欣赏。我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,心想这人怎么如此实在,竟然把酒桌上的套话当了真。
“噫,林老师认识写《生命之光》的画眉?”我添加完女作家为好友后,顺势到她的朋友圈里浏览了一番,没想到她居然在朋友圈里转了那篇我很认可的画评,“有光,万物通达——这结尾写得真好,我喜欢。” 女作家的脸更红了,笑眼弯弯道:“画眉是我写书画评论时用的笔名,一个杂志约我写书画评论,我是写小说的,觉得写那些东西多少有点不务正业,所以就用了画眉这个笔名,当然,除此之外,我用这个笔名也是为了纪念家族里的一位长辈,她是位旅居海外的女画家。” 我忙起身,举起果汁,走到她身边说:“难怪画眉老师的评论写得那么专业,原来是有家学传承呀!我要郑重感谢画眉老师,我非常喜欢这篇画评,前几年,在我的画展上,策展人还从你的这篇评论里选了一段印在展板上。这么多年,我一直为临时爽约与你在画廊会面感到遗憾,不过有缘人兜兜转转还是会遇见,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相会!” “啊?这么巧!”女作家忙起身举起果汁杯,与我的杯沿轻轻相碰后端到唇边沾了沾杯,便无话了。 我讪讪坐回自己座位。隔在我与女作家之间的老沈离座去敬酒了,除了我和女作家稳坐座上,满座宾客皆进入离座绕桌敬酒模式,如此,我与女作家的存在又多少有些破坏气氛了。我瞄了一眼女作家,她正握着手机在翻看什么。我拿起手机,打开微信,看见自己的朋友圈里多了一条点赞,原来,她正在翻看我的朋友圈。我转头望向她,发现她也从手机上抬起视线,我清了清嗓子说:“画眉老师,刚听你和沈老师说到中药铺,我想起我外婆和我说过她奶奶家原是正阳关开中药铺的,小时候,我还听外婆讲过一个关于火灾的故事。” “啊,宫老师也和正阳关有渊源呐?你说你外婆的奶奶家是开中药铺的,冒昧问问,外婆她姓什么?”女作家的弯眉因惊讶挑得高高的,弯月一般,把我看傻了。外婆去世后,整理她的遗物时,我母亲把外婆那本老相册交给我保管,那本相册一直放在我的画案上,都快被我翻破了。女作家这两道弯眉,在我看来,简直是从我外婆年轻时的照片上复制到她脸上的。 “我外婆姓张。”我说。 “哦。”女作家面露遗憾,“我的太爷爷是正阳关的,我听爷爷说,太爷爷在正阳关的一家中药铺里当学徒,中药铺失火,累及整条街的住户都遭了火灾。不过,我爷爷当学徒的中药铺不是张家开的。” “嗯,当年正阳关大着呢,想必中药铺不止一家,我外婆说的故事,是她奶奶家中药铺隔壁卖馍的人家失火引发的火灾,那是民国的事,太久远了,查不到准确记录,也没有了见证人,所以那场火灾究竟起源何处,如今很难确定了。”女作家听罢又蹙起了眉,眉头顿时隆起了一道深深的沟壑,可惜了她脸上那两道新月般弯弯的眉毛。 老沈端着酒杯蹒跚地走过来,坐下。年过七旬的老沈明显斗不过那群年富力强的作家们,刚落座,便把酒杯往桌上一顿,摇头晃脑地对我说:“宫辰老师,别因为自己是大城市来的,就小看咱正阳关,虽然正阳关如今只是一个小镇,但过去咱这可是个大码头,号称'小上海’呢,一百多年前,这里就有十三家旅馆了。今晚咱们吃饭的这里,就是过去的淮安旅馆。宫辰老师,你真别小瞧正阳关,有位享誉海外的大画家祖籍就是咱正阳关的,我在网上看书画拍卖时看到的,那画里的小楼花窗简直跟真的一样,网上有人说,国内有个小画家专门模仿这些画,对,他们说那叫剽窃。早些年大画家的画没有流入国内,国内的那个小画家靠剽窃大画家的画,博得了一些名头,这两年,丑事被眼尖的网友们给扒拉出来,那个小画家现在凉凉喽……” 老沈摇头晃脑地讲了这么多,镇长叫他,他也不应。镇长明察秋毫,发现他喝多了,忙吩咐人送老沈回家。“年纪大了,喝多了受罪,也不安全。”镇长向我们解释道。老沈被人挽着蹒跚在出包厢的路上,边走边嘀咕:“凉凉喽,凉凉喽……”听得我后背发凉。 老沈刚走,服务员便把他的座椅挪开了,我和女作家成了邻座。当我俩坐近后,她反而冷漠起来,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。我瞄了一眼她的手机,她居然在刷小视频,虽然手机静音,但屏幕上的画面是动的。我想,她肯定已判断出老沈说“凉凉喽”的那个剽窃者就是我。确实是我。两年前,网上开始流传我剽窃海外女画家林扬眉教授画作的视频。开始我没有在意,因为我几乎不刷小视频,也不在网上刷新闻,所以大家议论纷纷的热热闹闹的网络世界,于我而言是真空地带。当我不关注时,外界的声音再喧嚣也干扰不了我内心的清净。 外婆去世后,我悲痛至极,备爱失眠的困扰。过去偶尔失眠时,我起身到画室作画,但失去外婆的痛苦令我无法专心绘画。漫漫长夜,何以度过?开始,我打开微信,按照通讯录的排序,像检阅兵士般,一一检阅在微信里存在了许久的“好友”,想找一个陪我说说话的人。可是,我从第一位好友顺次翻到最后一位,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与我在深夜对话的人。那一刻,我感到人生无比悲凉,生命如此孤独。那个夜晚,我顺手点开了过去我很鄙视的小视频,一个个划下去,不觉中竟到了天亮。我望了一眼被晨曦染透的窗,继续把目光锁定在明灭闪烁的手机屏上,而右手大拇指触着手机屏向上刷的动作已经熟稔为习惯。 第一次看小视频,我竟然刷了一天一夜。也就是那天,我刷到了无数个举报我、讽刺我、谩骂我剽窃海外华裔女画家画作的视频。我才知道,这世界还有一位画家,与我所作的工笔画风如此相似。后来,我又在网上深扒,当我探出她祖籍正阳关的信息时,决定去拜访她。在办理签证期间,我刷到了她因病离世的消息。这个消息给我的打击简直是致命的,我大病一场,病愈后,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发热,绵延月余,查不出缘由。我以为自己得了绝症,将不久于人世。想到人生如此悲凉、世界如此荒诞,便觉得生无可恋,索性不再关注体温的高低变化,不知不觉,那莫名其妙发起的热不知何时又悄然退去了。 老沈便是我在刷小视频时关注到的。前天夜里,我看见他发了一个关于淮安旅馆的小视频,我当时捕捉到视频中一闪而过的花窗,我无数次回放、截图,再放大图片,我觉得那花窗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花窗。我说过,我画的花窗是外婆口述和草绘后由我想象出的虚构之物,而多年的虚构之物居然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世界!我深受震撼,当即给老沈发了私信,又加了微信,做出了到现场鉴别那花窗与我虚构花窗间差异的决定。可惜,我还没能看到花窗,答应带我看花窗的人便醉了。 宴席将散。我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作家,她依旧冷着脸在刷手机,一副拒人千里的冷酷,那冷酷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,看上去不像病恹恹的林妹妹,反而更像我外婆年轻时穿军装的一张侧面照。“画眉,你这笔名是为了纪念林扬眉教授的,对吗?”我突兀地问道。 她抬起头,把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我脸上,没作声。 我不在意地继续说:“你相信一个人的虚构之物会与现实之物完全雷同吗?” 她又蹙了眉,我举起手机,有些激动地对她说:“如果我说你和我的外婆年轻时长相非常相似,你相信吗?你是小说家,你告诉我,你的虚构源于现实,还是完全脱离现实,只是你无端臆想出来的?” 在我激动地陈词间,镇长站在她的座位上发话:“感谢各位艺术家到正阳关采风,期待各位的佳作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今天咱们就到这里,大家采风辛苦了,早点休息吧。明天再见!” 众人踏着木楼梯摇摇晃晃地下楼,我因为话还没有说完,便紧跟着女作家,急于下楼后把剩下的话说给她听,并把存在我手机里的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找给她看。 可能我太急迫了,当她走下楼梯朝他们的采风车走去时,我听见自己跨越两级楼梯往下踏的脚踝发出了清脆的一响。在我将要歪倒的那一瞬间,镇长飞快地扶住了我倾斜的身躯。当我勉强站稳身子时,采风车已轰然而去,我看见女作家的脸在车窗里飞快地闪过。可惜这一幕不是小视频,我无法回放、截图,然后放大图片去细细观察她的表情。但采风车走后,裸出了被车身遮掩的一段围墙,墙上赫然现出了我虚构的那个花窗,它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现实世界里,简直要逼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可耻的剽窃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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